主帅职业化中超还是”半桶水”
两年前，冈田武史带着“要让绿城(微博 数据)闪耀起来”的承诺来到中国。两年后，在他即将离开中国时，他坦承并没有实现当初的承诺。11月20日，冈田武史如约接受了《体坛周报(微博)》的专访。专访前，冈田武史刚刚在隔壁的宴会厅里，接受了特意赶来的中、日媒体此起彼伏的提问。在我们坐下来开始这个一对一的专访时，冈田先生微笑着同意了记者的建议——更具体地回答一些记者感兴趣的话题。
自评 庆幸球队没乱作一团
体坛：现在，很多球迷仍然记得你两年前“让这支球队闪耀起来”的承诺。现在，你如何面对这样的承诺？
冈田武史：我并没有成功地让这支球队闪耀起来，如果要达成我预想的改造，应该至少还要再花三年的时间。但是因为各种原因，现状不允许我在中国再做三年。我原以为在这两年当中会给这支球队带来一定程度改变的，但是现实上来看，我并没有让这支球队“闪耀起来”，我觉得对球迷也说了谎，所以对不起球迷。
体坛：那么两年间，球队最让你满意的变化是什么？
冈田武史：这两年球员们还是很努力地跟我走到了最后，没有在中途就乱成一团，球队团结一心的支持和认可，让我也觉得是一个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比起两年前，球员对待训练的态度有了很大变化，在我一开始就强调的自我判断与自我负责上也有了很大进步。还有一些球员从技术上来看，真的进步很大。从大的（方面）来看，对球队的改造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我对自己的工作是没法满意的，但是有这些（好的）细节，也会感到欣慰。
体坛：里皮(微博)的团队中有中方教练，请问冈田先生这两年有没有在绿城培养中方教练，将来你的中方同事如果接手球队，你有什么建议来延续你对球队的改造吗？
冈田武史：我们教练团队里也有很热衷于学习的中方教练，有一些中方的工作人员对每一堂训练课都做了非常详细的笔记。但是，一旦将来这些在我手下工作过的中国教练成为球队的主教练，只是凭着自己的那些笔记，去模仿的话，其实也不会有什么很好的效果，毕竟每个人带队的风格不一样。（笔记）作为借鉴，作为参考是可以的，但是更重要的是要去做出来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短处，像我自己带队也有擅长的和不擅长的。
体坛：在中国带队，你最擅长的和最大的阻碍是什么呢？
冈田武史：我感觉在带队上面，就是技战术上，（在中超）并没有碰到什么不顺利，也没有什么很大的困难。只是（中超）俱乐部没有一个很完善的体系，保持教练与俱乐部很有效的沟通，这方面会感到一些困难。
主帅 无用的权力多 有用的权力少
体坛：你认为中超主教练缺乏足够使用资金的权力，在这样一个模式下，两年来你是如何组建你理想阵容的？
冈田武史：过去两个赛季，我组建球队会采取这样的办法：我先列出一个清单，告诉俱乐部这个位置上我想要这个人。如果俱乐部告诉我，这个人不行。我就会给出下一个备案，一直到俱乐部告诉我这个人可以，然后就再将这个球员要过来。有时候，一个位置上我提出四五个人，然后都被驳回，这种情况也都是有的。
体坛：日本俱乐部会怎样做呢？
冈田武史：如果在日本做球队的外教，有俱乐部一队的负责人会去跟主教练推荐球员。毕竟外教对国内的球员没有很全面的了解，俱乐部就会帮助推荐这个位置上好的球员，然后把资料提供给主教练，让主教练来判断。如果是本国的教练，可能会对自己国家的球员有比较全面的了解；而对于外教来说，一些没有上场机会的球员，他甚至连看的机会都没有。
体坛：你认为在中国执教，管理资金的权限比过去在日本更少吗？
冈田武史：不。我在中国执教时使用资金的权限比日本更大。俱乐部会把很多事情让我来决定，俱乐部经常告诉我，这个事要我来决定，那个事也要我来决定，感觉俱乐部把很多决定权都交给我了。在日本的话，每家俱乐部都有一个“强化部长”，就是类似于德甲的技术总监的角色。他会每天到球场来看球队训练，了解球队的情况。他会站在俱乐部的立场上把握球队的情况，每天跟教练组进行沟通，进行各种各样的调整。就算主教练换人了，但是俱乐部这边对球队的把控原则、方针还是不变的。
体坛：但是，你为何仍然认为中国这样的主教练负责制是不够理想的？
冈田武史：中国目前的主教练（负责制）给我是“半桶水”的感觉。我在专栏里写到过，在英国的教练是“球队经理”，他们的主教练有对球队预算在内的所有事情的决定权。中超这边，俱乐部说起来有很多事情，都是由主教练来做决定，但是一些重要的决定，比如引援上面，还有预算的资金管理上面，主教练是没有权力的。在日本，属于另外一种情况。俱乐部有这样一个技术总监，由他来跟教练组保持一个稳定的沟通，然后由俱乐部来决定这些事情。因为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数字告诉我，我有这么多的预算可以用在引援上面。我没有办法制定一个很可行的、比较现实的一个引援计划。以至于，我对俱乐部说，我想要这个人，他们回答我不行，我又说想要那个人，得到的回答又是不行。然后，到最后给我说，我们没有这么多钱，这样的话我就没有办法根据球队的实际情况，进行有效的，有针对性的引援。
转会 不能靠人脉，市场需要更公开
体坛：外界有观点认为，俱乐部无法满足你组建理想阵容，才导致了你离开中国。是否有这方面的原因？
冈田武史：这并不是我辞职的理由。只是我认为今年引援上不是特别成功，是导致俱乐部的成绩不太理想的一个原因，但这不是我离任的原因。有的客观的原因是变不了的，我的家庭出现了一些事情，所以不管球队这边今年情况是怎么样，该结束的还是结束了，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体坛：你有没有将你上述一些困惑和建议告诉俱乐部？
冈田武史：我说过的，我跟俱乐部的工作人员一直在建议建立一个完善的管理机制。我希望有一个技术总监，能够站在俱乐部的立场上，非常负责地来完成他分内的这份工作，而不只在教练组跟老板之间成为一个传声筒。现在有的工作人员，可能只是说，我只要把老板的话传到就好了，没有更多地去尽到他自己分内的责任，没有去想到他怎么样去负责把这份工作做好。
体坛：绿城俱乐部投资人宋卫平很痴迷足球，请问你俩之间让你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么？
冈田武史：因为宋总工作一直都比较繁忙，他对足球是有很深的见解的，但是每次都没有办法坐下来好好地聊、慢慢地聊。又因为宋总是有他自己理想的，对绿城足球有一个很好的构想，我也很欣赏和喜欢宋总的这些理想。我们之间的沟通，会有一些（印象深刻）的细节，但是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属于两人之间的秘密。
体坛：你多次批评中国足球市场是人脉市场，没有一个公开的转会市场。你心目中的“公开的转会市场”是怎样的？
冈田武史：重要的一点就是说，应该有一个制度保证球员合同的统一，合同的模板、合同的格式是要统一的，包括合同签约的年限、转会费都要在合同里体现。转会费可以不需要非常详细的金额，但是要有一个大概的金额作为一个参考。还需要有一个制度，能够保证给每家俱部，也就是中超一线队的负责人，平等地坐下来去进行谈判。中超需要一个环境，提供给每个俱乐部一个平等的条件让他们坐下来去讨论每一个球员的转会的条件，这样的环境必须是公开的，而不是各自依靠人脉关系去了解球员的信息。
球队 一年半后才真正掌控
体坛：你刚刚说，在中国执教最开心的一件事，是8月5日客场击败申花，你感觉真正在指挥一支球队了。我们很惊讶，你为何一个多赛季后才感觉掌控了球队？
冈田武史：之前球队也在努力，但是并没有像我理想中的那样，为了取胜去尽百分之百的力，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球队。
体坛：那场比赛之后，球队一直保持在你的控制之下了吗？
冈田武史：与申花的那场比赛之后，虽然有时候球队的状态还会有一些起伏，但是比以前真的好多了。在申花那场比赛之前，替补的球员会先回到更衣室，大家会零零散散地回去，在申花那场比赛结束之后，大家都聚在一起，非常的开心。这种感觉特别好。
体坛：这样的变化，是不是因为那场比赛前，你没有让两位球队的绝对主力进入阵容有关？
冈田武史：的确，通过把汪嵩(微博)和姜波(微博)这两个主力球员排除在18人名单这个举动让大家也感觉到，这场比赛对大家是很重要的，是需要为胜利去拼的比赛。
体坛：我们也注意到，有消息说，这两名球员因为主动向主教练交流一些技术问题，导致了一度失去主力位置。核心球员拥有向教练提建议的权力，在中国是很普遍的。作为日本教练，如何看待这些中国核心球员的这一特权？
冈田武史：当初把汪嵩排除在18人名单之外，主要的原因是，希望汪嵩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在比赛上面，而不是在输球后，去埋怨其他人。我并不是讨厌汪嵩这个人，我只是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一个行为去提醒他，让他自己稍微反省一下。我相信（这件事）对汪嵩当初打击也很大，汪嵩也很痛苦。但是，慢慢地到后来，汪嵩是有朝着好的方向来改变的，他是注意到了自己的一些不足的。后来，其实变得挺好的。然后通过汪嵩在态度上的一些转变，对整个球队，对其他球员，也是有一些积极的作用。
恒大 亚冠为中国足球赢回自尊
体坛：你称赞过恒大球员的纪律性，但是你认为在绿城并没有帮助球队建立这样的职业素养。你认为，同样是中超球队，为何有如此大的差异？
冈田武史：我也说不上对其他俱乐部了解得有多透彻，但是我能感觉到，恒大跟其他一些俱乐部是有一些区别的。我感觉比较深刻的是，恒大不仅仅是球队（有纪律），整个俱乐部对于目标的设立，俱乐部运营的机制上面（都很职业）。不管球队的主教练怎么变，作为俱乐部，他们定下来的一个规矩，一个方针，一直都没有变。
体坛：恒大夺得亚冠，对于未来亚洲的职业足球会有怎样的影响？
冈田武史：我认为相比对于亚洲的影响，恒大夺冠对于中国职业足球的影响应该是更大的。中国球队可以代表亚洲去参加世俱杯，会对中国足球圈有一个积极的刺激作用。有更多的中国足球人，会带着自己对这份职业的自尊，更积极地去考虑未来。而且通过这次夺冠，大家对职业足球的判断标准，也应该会有提高。中国其他的俱乐部，制定亚冠的目标，也应该不只是满足于要进16强或者进4强了。
体坛：恒大的烧钱方式，也会让人担心，哪天资金退去，买不到好外援了，中国足球反而会受到伤害。你如何看待恒大这种夺冠方式？
冈田武史：其实亚洲其他国家的俱乐部，也是有这种情况的。如果俱乐部的外援实力不行的话，只是靠本国球员的能力可能走不了那么远。恒大决赛的对手，首尔FC如果没有德扬的话，恐怕也走不到决赛。
联赛 J联赛不如中超有冒险精神
体坛：两年的中国执教经历，你是否看到了中国足球的闪光点，甚至能够为日本足球借鉴？
冈田武史：像恒大那样就是（闪光点）吧。有的人现在对恒大的模式抱有一种批判的态度，我觉得世界上有很多强队，其实都是这样。包括皇马(官方微博 数据) 、切尔西(官方微博 数据)，就是有去烧钱的俱乐部，通过这样的方式，去组建一个有实力的球队。这样可以让一般的人，并不是很忠诚，很铁杆的球迷，也会想要去看比赛，也会想到现场去感受足球的乐趣。
现在J联赛的俱乐部，更多的是倾向于一种保持稳定的现状，没有人愿意用烧钱的方式去打造一个新的模式，去承担相应的风险。如果说去冒（烧钱）风险的话，可能会发生像上海申花这样被德罗巴(微博)要求支付1200万欧元的赔偿金。烧钱可能会面临这样的风险。但是，你如果不去冒一些风险的话，你也不会有一些新的挑战，也不会看到球队有新的变化。
体坛：请问你是否认为中国职业足球也会像日本在九十年代初期一样，通过一个烧钱的阶段，然后整体足球水平进入真正的繁荣？
冈田武史：其实烧钱并不是坏事。至于日本国家队实力强的原因，因为它的球员都已经走出去了，在欧洲踢球，这些球员的能力强了，国家队的能力自然也就上去了。J联赛在青训，培养优秀人才方面，它是得益于一个好的系统，也就是基础特别好。但是J联赛的真正水平，其实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高，一旦有一些拔尖的球员出来，基本上都会立刻被国外的球队买走。
青训 花钱留洋不适合中国
体坛：中国的足球青训不是很成功，绿城相对来说是青训比较好的俱乐部，对于绿城将来的青训有什么建议吗？
冈田武史：我觉得（中国年轻）球员出去留洋，更主要是花钱去足球留学。这样一个形式的留洋，其实是学不到东西的。你要出去的话，你要用你的实力，让国外的俱乐部认可，让他们来要你。绿城与日本的青训合作，不是针对某一个球员的，而是跟J联赛的某一个俱乐部合作，然后由对方将教练员派过来，到绿城这边来工作。
体坛：中国足球将来要对抗日本，是否也必须要经历目前日本足球这样的过程？
冈田武史：中国现在不仅仅是要培养好的球员然后出去留洋，关键是要有一个很扎实的青训基础；还有一个关键是，青训教练员的培训要做好。
体坛：两年前，你是抱着夺冠的目标来绿城的。如果将来有机会回到中国执教，你会根据这两年对中国的了解，修正你的执教目标吗？
冈田武史：（到那时）当然也要考虑到球队的现状。但是，我还是会定一个很高的目标，然后大家朝着这样的目标去努力。这也是我的一个习惯吧。
体坛：两年的执教生涯，是否发现了绿城与你预料的有很大区别？
冈田武史：我到了第二年才对球队的情况大概有把握了。即便如此，我感觉还是有很多很难以去把握到的地方。比如说我们今年，把应该拿下的比赛全部都拿下的话，其实完全有可能进入前五的，甚至进亚冠都是有可能的。另外，如果在引援上更成功的话，我们完全有进亚冠的实力。我也听说，在网上有人做了一个统计，如果把外援的进球全部都除掉的话，绿城的联赛排名最终是第三。因为大家脑子里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这个目标我们做不到，一直这样想，有可能就真的做不到了。所以，有些人看来，我当时是在夸海口，有点不现实。但是，定一个稍微高的目标，朝着这个目标去努力，绝对不是坏事。
体坛：现在你认为绿城这样的俱乐部，是不是完全可以通过发展青训来立足中超？
冈田武史：其他国家的联赛，有恒大这样烧钱的球队，也有像绿城这样扎扎实实搞青训的球队，每个球队有自己的风格，我觉得完全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注重发展青训，很大的一个前提就是，必须有一个很理想很扎实的体系，你要把这个体系给搭建好。绿城说很注重这个体系，但是这个体系还没有搭好。目前绿城青训也只是按照各个梯队的教练，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做。还没有一个“绿城足球”这样一个大的发展方向，然后（俱乐部）里的每个球队怎样发展，要达到怎样的目标。
手记 自我施压的日本基因
作为率领日本队两次征战世界杯的日本功勋足球教练，冈田武史的身上，真的有太多的细节，可以帮助我们去了解日本足球人是如何工作的。
冈田武史到中国执教两个赛季，记者专访了他两次。第一次，是去年9月份，正好是中日关系最微妙的时候。冈田武史作为当时日本首相野田佳彦的早稻田大学同窗，他向记者聊了很多对于当时时局的看法。
因为采访涉及的话题比较敏感，冈田武史采访前通过翻译，询问是否可以在采访后，将采访的稿件给他过目。对于这种专访的稿件，记者没有理由去拒绝对方这样的请求。但是，没想到却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截稿当晚，冈田武史忙于与经纪人见面，晚上他的日籍翻译铃木先生没来得及将稿件给冈田武史过目。结果，半夜里铃木先生打来电话，请求记者是否能将稿件延迟一期刊发，等次日给主教练过目后再刊登。但是，当时已经来不及撤稿件了。记者只能安慰铃木，告诉他稿件完全是按照录音记录的，不会曲解冈田先生的任何意思。
但是，没想到铃木先生横竖都觉得不妥，他说在他们日本，既然答应了，就必须做到，他没有做到冈田武史交代的事情，弄不好是要丢饭碗的。他尽管也认同记者的观点，冈田武史教练应该不会对稿件有异议。但是，在我们长达差不多两小时的电话的末了，这位日本翻译还是忐忑不安。
铃木的不安，也一度让记者有些为他的命运担心起来。第二天，记者很早就开始等铃木的电话。没想到，铃木很快就来信息了，他如释重负地告诉记者，冈田武史听了他的汇报后，并没有责怪他。
日本教练在团队中的权威和日籍足球团队的纪律，从那晚铃木两小时给记者的唠叨中，就深切感受到了。记者也曾经听朱炯说起过他的见闻，他去见冈田武史的时候，冈田的助手小野刚当时也在场，“小野刚其实在日本名气也很大，但是当时我感觉他在冈田武史的面前非常恭敬，一句话都不说。”其实，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其实绿城最早联系的是小野刚，当时周穗安教练向绿城推荐了前者，而小野刚却推荐了冈田武史。
冈田武史两年前准备来绿城的时候，他在富士山下的家刚刚在装修，当时据说浦和红钻开出了比绿城更高的年薪，但是冈田被海外执教的挑战吸引，来到了中国。他说，普通日本人一般不太愿意到海外工作，他认为这个选择不管成功失败，对他都是有益的。
对于在绿城两个赛季，创造了他个人带队胜率新低的尴尬，冈田武史倒很坦然。他在离开杭州前，对着前来采访的中、日记者们说，他们教练团队已尽力工作了，还是有这样的失败，是老天让他看到自己的不足，“这是一个必然的历练。以后只能更加努力。”
无论是铃木的深夜自责，还是冈田面对媒体的坦诚道歉，让人都明显感觉到，冈田团队对自己的职责的明晰，甚至是在一种对自己不断施加压力的情况下前行的。这，或许也应该是日本足球的一个基因吧。
